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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阳一头栽到这座城的古旧的轮廓线以下,又被“啷、啷”卖馄饨的梆子声敲醒,缓慢浮上来,日复一日。
民国十九年春,原本来得毫无稀奇。上年年尾收得极不漂亮,苏、常、浙、沪蚕茧歉收,整年底存空虚,将够自产,却接不住新一轮。十好几年遇一个灾年,商户都习以为常,是认命的。反正临着新年,这桩愁事因为约定俗成的惯例而友好地搁下。然而日子总要往前过,烂摊子还是要靠人扫。上元节一过完,跟泥土底下埋的虫子一样,慢慢复苏着活过来。
早晨阿诚半寐半醒地赖着床,掖好被角以防大哥来揪。明楼还像前些天一样起得早,匆忙离开书房,没闲心管他。
耳朵里听见脚步,阿诚暗暗使劲护着他的被窝,还假装一动不动,内心其实都紧张醒了。
“你快起来。”
“带你去骑马玩好不好?”
明楼向来言出必践,这种事从不哄他。阿诚郁闷停了装睡,露出脑袋来,呜呜地说:“大哥你前天才揍过我……”
“哦。“倒是几乎忘了。明楼淡笑着低头揉太阳穴,“那好,起来补你的功课。眼见要开学,等着先生跟你追讨?”
就这样轻飘飘说起抄的事。明楼没再多余骂他,好像雁过无痕,真不追究了。阿诚反而心虚,慢慢缩起来靠到床头,仔细去观察大哥神色,也没看出太多异样。大哥一直是这副不辨喜怒的表情,但不知为什么,如今总感觉有些沉重。能让大哥蹙眉的原有很多,可是再大的事他也就只蹙一蹙眉。
春天的清晨挺冷。阿诚乖乖收敛了小心思,答应立即起床。
过个年好像忽然间把什么熟悉的东西过跑,眼看就不寻常起来。吃饭时候阿诚立即发现了。明台没心眼地抱着粥碗吃,餐桌旁数他欢。阿诚大了懂事些,他隐约觉得大哥大姐不愉快,难道大清早特地起床吵了一架?
明镜这里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松些,她自己向来爱在这时候问他们三个话,今天却一直沉默着,基本没言语。明楼也低头吃饭,不像平时爱逗大姐笑。
气氛凝重,各人均捧着自己的碗。明台眼巴巴地瞅糖醋小排,可是今天恰巧离他远,怕动作大,不敢伸筷子。阿诚夹起一块在半空递给他,也不敢站起来。俩人小心翼翼交接,好容易挪近了,最后还是嘭一声掉进粥里。
两个小孩瞬间有点僵。
“吃不来饭都去书房站着。“
明镜左右瞟一眼,又垂下眼帘。
“米,我们家吃得起,自不见得人人吃得起,更何况丝绸这种金贵货?大姐您还为这操劳了这么些年,全上海倒是有多少人从来无福消受,一辈子没摸过?“
明楼也没胃口,放下不肯吃了,“价是一日比一日高没错。我仍不建议跟风抢囤蚕茧,今天不买,以后也再不买。”
“你倒说说,哪一种生意不难做。”明镜叹口气并不看他,“都像你这样的脾性,今天关这个厂明天又停那个,家里不要营生了?”
早年间明家生意从苏州慢慢转移到上海,渐同那边少了瓜葛。明楼感觉敏锐,一早就倾向于彻底斩断制丝的营生,转投粮、盐、造纸等等,就算却不过老家情面,多少做些加工纺织成品的,也强过一年年支撑着生丝原料。
江浙乡下出茧,丝制品销往国外,质量好坏价格品级都是人家说了算。况且美国洋行规定的生丝等级,极尽蛮横克扣,可是人家垄断着输出权,不卖也得卖。民国十八年国民党政府收买中美生丝检验所的设备,在上海商品检验局设所,可是一应等级标准依然沿用旧时,根本没什么改观。近些年又来了抢购鲜茧的日商,致使茧价抬高,华商负担愈重。平常年份还能勉强支持,一碰上灾年,只好大家一齐吊死。
可是明镜总有本事屹立不倒。“你少来跟我犯浑。有抱怨的功夫,不如多顾着点生意。”
春寒料峭不假,今次的春风都是夹枪带棒的,吹到哪都带着凛痛。刚才一阵风扑棱着窗户,响动很大。今年回春,这风,大概要生生刮去一层土,将新苗从田地里拔出来;剐去一层皮,将千娇百媚的花从茎秆里剥出来。
明楼颇为无礼地将筷头搁的对准了人,嘲讽道:“从前只要贿赂好美国洋行就完事,这回成没头苍蝇了,不知道该把钱塞进谁的口袋。呵,现在谈钱早了,大姐出门看看众人,今年购茧开工的钱,可有着落?”
这话说得极为难听。
明镜先前才跟他争吵过,震怒起来又气得一拍桌子,震得碗碟乱跳,“要一门心思坚持做下去,哪一年没顺利周转了?”想想鼻子发酸,“父亲将生意交到我手里,如今经营艰难,你这是指责我当不好这个家?”
阿诚明台听得一头雾水,可又不敢再吃,只好低头坐着。大人吵架他们害怕,若不是不敢动,真想搬椅子躲远些。
华商毕竟不如日商财力足,账面上流动资金不足以支撑,一到春季采购茧子,十家倒有九家要从洋行贷款。贷款的条件便是低价优先将品质好的生丝预卖给他们,洋行两边压榨抽成赚暴利。一年到头购茧、制丝、售卖,循环不断,而洋行掐着源头。本地工厂处处受欺压,赶工欲死,才险险将够成本。
想不到明楼别过头去,竟然回嘴,“我怎么敢。这种世道,换我可实在上不了手。”
这样不恭敬,明镜声音都颤了,“你给我跪下!”
……
明楼不动,亦没应。
怎么跪?还吃着饭,难不成钻餐桌底下去?
明镜真生起气,不至于立即摔盆砸碗,那也快了。明楼僵了几秒,并不敢赌大姐的耐性,慢慢推开碗筷,走到几步之遥的小客厅里跪好。
饭到这里是彻底吃不下去了。
两个小孩各自溜走,阿枚匆匆张罗,期间争吵声一直没断过。阿枚紧着身子擦洗收拾,思忖她明儿还能不能在家里干下去。
“以前机织刚起步的时候,业内一片欢欣鼓舞,好像前景多么好,能有所图。欧洲五年大战之后,眼见着不行,每况愈下,都是半死不活撑着。就现在,我们该指望什么呢,指望国民政府那八百万公债?”
明镜仿佛一早上话都说尽了。这个弟弟牙尖嘴利的,辩不过他。她缓缓叹口气,“世上的事,并不如你想得那样简单吧。靠一双手,不能富贵,也饿不死。”
明楼听了更没好声气,唇边扬起讥讽的笑,“那就信奉什么薄利多销,蒙着眼睛标榜我们勤劳肯干?就算累断了脖子,还不是为人作嫁!大姐,看得长远一些,未尝不好。”
……
或许是姐姐不曾读大学、不信天下见闻,明楼越发觉得姐弟两人谈不到一块儿去。胸襟与见识不同,考虑问题的角度各异,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。家里的事向由姐姐独断,这么些年过去了,她眼里明楼总是个年少气盛的孩子,能不憋屈?
但承继家业这种事,明镜不需也不屑将这表忠心的话跟弟弟说出来。更何况,他不懂、不体谅她。一步退则步步退,她守的是家产,也是拼的一口气。而明楼总归道行浅,做事说话一厢情愿的,她说服不了,也不能被说服。
两人一坐一跪,各怀心事,对视了一眼,又都默默转开。
明镜心里清楚,明楼所言不无道理。只是如今势如骑虎,丝厂到底要不要裁撤,明镜总下不定决心。而若真撤厂变卖,趁众人争相购买蚕茧的当口,则是沽名钓誉老好人;要等淡季,如何能使自家生意亏本太过?新生意运作不及,大批工人又该怎样安置妥善……千丝万缕勾结着,说起来总是一桩心病。
“姐姐,爱你的人,只有体谅,并不会责难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撤与不撤,在明楼心中,大抵是当家人的脸面问题。
方才提了句国民政府,并没遭喝斥。此一时彼一时,明镜也终于算是默许了他。经济约莫是政治的通房丫头,可是明镜真要自己扬起笑脸,去向政界通融了么。
千万思绪压在心头,沉重莫名。默然半晌,明楼拿起手边的账册又指给大姐看,放低了声音,“近几年售价低于成本近三成。洋行高兴了哄抬茧价,不高兴了平抑丝价;买卖两头攥在人家手里,还有什么好做?”
姐弟俩为此争论惯了,可谁也下不了结论,每回都是郁郁不欢。明镜知他并非发牢骚,可就是忍不住恼火,“你这副样子,就别来管这门生意,我也用不着你帮,离得远些,过你的潇洒日子去!”
明楼原本还一腔心疼姐姐的辛劳受委屈,可她每次气性上来就有些胡搅蛮缠,明楼也觉得灰心。倘若闭口假作不见,实在不合他对姐姐的敬爱;忍不住据理劝说,到头来倒好像他这个大少爷逼着姐姐问责放权似的,弄得两边不痛快。
这么些年,他从未觉得家里的日子这么难过。
……
……
电话铃一声紧似一声,阿玫刚摸着手柄,又马上烫指头似的离开,躬身退远,那边大少爷已是襟带寒风地跨过客厅,家具摆设险险没刮倒在地。明楼气不顺,他走过去两个孩子一径都避开了,没人敢凑上来。也不知对面是谁,明楼说了两句神色渐和,有了些笑模样,礼貌地嗯嗯几声挂断,便要整装出门。
穿过熙熙攘攘的霞飞路,越走越僻静,等到四周几乎没了时髦太太的身影,闻不见白俄人浓烈的香水,明楼驻足,正抬头看“浦扬居”的匾额,忽然眼前覆上一团织物,曼春从后面搂着他脖子,“师哥又迟到,我都饿死了!”
“我分明特意早来的呀”。明楼轻叹一声,这两天听够了大姐明镜的聒噪,曼春嗓音真像喝了蜜一样沁甜。
曼春不乐意,明楼只淡笑着近乎欣赏地抚摸她新烫的卷发,说她“真是调皮”,并不去接口“谁来得早便是更重视”的话。曼春见他不肯多说,分明一副情场老手流连花丛的样子,只牵着她进门,不免有些自怜地悠悠叹了口气,委屈地跟上。
店家引着客人进来,曼春低着头心砰砰直跳,也不知为了这里屋檐低矮,不像去惯的法餐厅那样敞亮,还是别的什么。店里清一色老式深色桌椅,曲径通幽,廊末也挂着些小幅油画。
明楼象征性地点了栗子焖鸽肉、春笋当归乌鸡煲、银鱼莼菜羹,过了一会儿,曼春娇笑,掩着菜谱悄声告诉侍者:我还要这个。
侍者领命而去。
桌旁的红玫瑰花束心不在焉地溢出芬芳。
酒未曾醉人。
明楼四顾,越发觉得老上海馆子里四周都流淌着一种风流韵味,因为古旧,是以浓厚而不兴波澜。这儿并不是西餐厅,讲究绅士高雅,小隔间又甚是私密,清咳一声,见曼春纤细的手指搭在桌布上,便大着胆子穿过杯碟碗盏握住曼春双手。曼春脸一红,低头由他捉着手,却促狭地用指甲在明楼掌心挠痒痒。“哎呀,你别捣乱!”姑娘冰凉嫩滑的触感让明楼不禁浑身清爽,手掌心又痒又刺,直挠在心尖,想握紧又怕捏疼了她,两人互握着手,谁也不肯妥协又谁也不愿放,瞧着对方的眼睛,都被逗得咯咯直笑。
“玫瑰配你最好”,明楼轻道,“不止为了爱情,它很娇艳、热烈,它的刺也那么锋利。”
曼春低头不语。师兄了解她至深至尽,她是比俗世女子心性更高贵的。这样低着雪白的颈项,突然心里惊呼一声:为出门特地仔细搽了蔻丹,想着淡染的蔷薇色,却让自己蠢笨地修修改改涂浓了,再配红唇是否太不矜持?他世家子弟,该当喜欢素雅女孩子的。想到这个浑身都要烧起来了。
明楼询问地瞧着不自在的她,曼春动了动指尖,朱唇轻启,嗫嚅着问,好不好看。
皓腕凝雪,指如削葱,当然是好看。明楼沉吟着握她的手放在一碗桃胶银耳羹边上,器具古朴,清新脱俗。“珍馐喻美人,人比桃花好。”
曼春眼波流转,一看却不由丧气,他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情话!那碗汤色泽清淡,相映衬着比指上蔻丹要浅得多,又黯淡又老土——真是冤家,原来自己紧张半天,他根本看不出来她女孩儿家的心思来哉。
“师兄说笑了。”
明楼怎不知她赌气小性儿,忍着笑又将人玉手摆放到一旁,“我知道,在国画里这是浅赭石色,你看这个像不像?”
曼春一怔,“什么?”
明楼几乎憋不住笑,把曼春的手搁在紫陶耳盅之测,“红烧肉呀。”
笑闹了半晌,最后一道菜终于上桌。明楼当先败阵,震惊地掩着口鼻,那盘中色泽鲜亮,味道熏人欲呕,竟是一盘深红间绿的草头圈子。
与情人用餐点这个,不可谓不大胆。明楼熏得快要流下眼泪,“好曼春,快让它离我远些吧。”
曼春作势一砸筷子,娇嗔,“我真的喜欢吃!把手拿开!还说不介意我们两家世仇呢,现在可好,连同座吃一碗草头圈子都……你要人怎么相信你的山盟海誓!”
仔细想想怎么不是这个道理。两人都忙着互相捉弄,明楼笑着咳嗽起来,慢慢将手放下,真心地轻吻曼春手背,“好,好——你喜欢它,我喜欢你,不影响。”
我我我不好意思回来见大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