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一年了

【楼诚】 月圆之夜(上)

许多年后,在明长官亲自教养下长大的明秘书出类拔萃、人中菁英。这悠悠岁月,相处不厌;于今而论,竟只添了三样毛病:一曰贪食、二曰恋财,三曰臭美。

 


明诚刚学会抽烟那阵,在巴黎。后来回上海,明楼每见他将灵活修长的手指套进雪茄剪,就要烦躁扶额。那袅袅的烟气好像最妩媚的海妖洞旁水草,极飘极艳冶地向他挥动柔细的手腕。

“我都不抽了,你还勾我的瘾?”

“去做饭吧,随便吃什么都好。”

老二欣然答应,“哎。”

烧焖炖煮煎烤炸,白灼、清蒸、糖醋。明诚暂时单身,身边摸得最熟的,除了大哥和枪,就是锅碗瓢。

山珍海味不说,吃东西,要的是日复一日坚守的情趣。比如不论何时何地明诚都是餐桌旁最早的一位客人。明镜特权给他,你不必等任何人,随时吃。

现在想来,明楼是什么时候衣带渐窄的?明诚知道,是从重庆回来以后。山城人民爱吃滋味浓厚的东西,重油重辣,泼红鲜翠,够味、过瘾。最开始也吃不惯皱眉过,他浅尝辄止,那时吃饭犹如晨昏定省。请的厨子离了辣椒不会做菜,明诚碗筷点一卯,不辣的统统难吃。

一日重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设官宴,都邮街吃火锅。精致矜持的小上海人脸色很难看。明诚吃不下,更不屑与陌生人在同一汤锅里涮筷子,全程反胃。更不愉快的是,他还得忍着恶心上街转悠一圈,爬坡上梯坎,杀了个人。

然而大哥吃惯后就爱上了。一纸调令回转上海,唇齿之间每每怅然若失,嫌淡。这时他就得用各种法式、俄式乃至苏式菜肴找补,宵夜与下午茶大概就是此时登场常驻的。这块空缺于无声处软禁了他的味蕾。

明诚用樱桃泼兰地酒煮车厘子,做蛋糕;用咖喱和秋葵、用花蛤浓汤取悦他。

但这样偏执的口味,明诚私以为大哥不是真吃货。

他寻思,能不能让大哥把讨厌王天风的劲头分一些给川菜?

当然,想想而已。这并不是他对待美食的虔诚态度。

……

明台被拐上军统飞机、淹入临训班的时候,河南饥馑正炽。

军统不时兴吃平价米,大锅饭勉强管饱,然而这水准就离谱了。锦衣玉食小少爷从前哪受过这般罪,筷子一搁,不吃。

再停训吃饭,得王老师哄着。

终其一夏明台也没吃着正宗湘菜。按理说湖南人吃辣、吃剁椒,算走了明楼老路,也是色泽鲜艳,爱憎分明的主儿。偏那时明台让人打磨得圆了性子,唯一念着的竟是某次出任务,见着人家灶台上熏着串串腊肠,干而肥厚,想来很有嚼劲。生死都置之度外了,紧张激烈是常态,觉着饿的时候少。

后来回家乡,算栖在兄姐身旁了,然他心里藏着事,其实苦闷。

偶尔爱玩玩花样,去法餐厅点漂亮的菜肴。

红酒炖牛肉、刺山柑花蕾、鹅肝酱、洋葱汤。可惜与他显赫的身份一样,那些也只是中看不中吃、华丽的幌子。

他最后北上时,刑讯的伤尚未好全。走了一段水路,船上颠簸,晕眩想吐。只是水面到底使人开阔,他死寂的心又稍稍得了慰藉,船头枯坐,他也想戴个斗笠,撒一把渔网。桃花流水鳜鱼肥,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吃惯了鱼虾,忍得了咸腥味道。此去北平,又要抹去一切旧日痕迹,就连口味,也不存偏好。

明台一生走南闯北,于吃一道,不是很执着。

……

……

晚间,明诚哼着小曲,煮了一把面。

经他手料理的面食,一向馋人得很。即使最困难的时候,他们家也没断过精细雪白的粮食。热气腾腾扑在脸上,滚过四道沸水,出锅。

“大哥,吃饭吧。”

“下次打卤弄个荤的就更好了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桂姨回来的时候,为了讨好补偿他,做了碗面,细得堪比苍蝇腿的阳春面,上头仅铺了层寒酸的葱花。明诚端碗看看,暗里嗤笑,我在家可不是这待遇。

童年的虐待给他留下了奇怪的阴影,他不吃面。后来渐渐好些,吃得下生煎馒头。再好些,吃粗面。明家富足,就算面团里不搀鸡肉粉,手擀也极尽富丽堂皇,料足、亲切。

“咱这样每天翻着花样吃,伙食费可要超标了。”

明楼斜睨他,“开什么玩笑。大姐巴不得我们聚在她身边,花她的钱。”

“唔。”

后来明镜对账,看着弟弟们回家明显蹭蹭上涨的饮食花销,若有所思,笑笑不语。很显然,她并没把这归罪于最瘦削那个弟弟。

他真的很多年没吃过这么细的面了。明诚宽容地想,面条何辜。他向来是忠恕的性子,更何况,他们早就是褪尽铅华的境界,外面背负家国,更容不得他矫情。

一顿饭吃得家常而舒心。

桂姨并不知道,他明家的面条,也是以胖为美。

 

一块银元含银七钱三分,是挺大一笔零用钱。

那时流通的除了印袁世凯的银洋,还有银毫与铜元两种辅币。这并不是十进制,每日要随银铜价格浮动的。

阿诚小小年纪,便懂得将当啷啷散碎的硬币攒起来,换一枚完整银元。他跟明台集资,允诺事成分红。

一待放学,便梅花小鹿似的四蹄嗒嗒跑到兑换庄门口徘徊,盯着人家公布价格的小黑板,咬手指头,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单纯的算计。

兑率低了也不躁,再等等;遇上好时节多兑几枚,便毫不恋战,当机立断出手无悔,能额外换好几块橘子糖呢。

耗时费力、心满意足。这绝对是日后杀伐决断的启蒙。然而做大哥的知道了气得揍他:你什么眼界?!

明楼他们那一行的老祖宗凯恩斯认为,作为流动性灵活性俱佳的资产,人们总有保留一些货币在手边的愿望,这要受银行利率的影响。

然而阿诚这方面的愿望,似乎从小到大都格外热烈。

……

无论走到哪,这聪明的小脑袋瓜里常想着赚钱。在欧洲辗转读书的时候,阿诚心思活络起来,搭明家往法国做生意的线,背着明楼倒腾军火。期间所获巨额利润,足能填补高昂越洋邮费的本钱。

有心之人引导着他,哈奇开斯轻机枪拆开了装在匣子里,招摇地挥别卢瓦尔河与阿尔卑斯山,向中国驶去。

他骄傲得很,拿这笔钱自力更生养活了自己和大哥,姐姐从上海汇来的分文不动。他初生牛犊,做下这些事只觉得又爱国又刺激,于是每天依旧快乐地享受法国乡村富裕的农产品。

但彼时阿诚并不知道,那邮差是明楼与国内联系的一条暗线。活动太频繁了,终有一日警察临门要讯问、验货,怀疑他家走私。

明楼以为暴露了,神经簌剌剌紧绷起来,扳机与冷汗扣在手里,差点要拼个鱼死网破。

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将人打发走,明楼阴沉着脸,关门。小家伙跟大哥对视两秒,舔舔嘴唇,跑去躲沙发后面缩成一小团。

于是这桩事和幼年的《孙子兵法》、《金瓶梅》一样,又成了不可说。

……

……

孤岛之后,兄弟两人将命悬在枪口下,回了上海。

革命形势够严峻够紧张了吧,刀头舐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,明诚照样有心思敛财。当秘书,顺道打劫梁仲春,在新政府里四处搜刮,连南田洋子都不放过。

明楼谅解他,由他去。

明家做生意的,银钱过手大浪淘沙。大少爷从小豪富,不懂民间疾苦。这么些年过去,他却也渐渐觉得钱是个好东西,它能让人体会前所未有的高兴,激起生活的热情。

他最怕家里人出事了。

而今,大姐明镜管着她那庞大的一摊生意,忙忙碌碌的;明台时不时挥霍一下,只好可怜兮兮琢磨他的钱袋,仰人鼻息过活;而他的阿诚整天乐呵着出门当小貔貅,无论多少进账都眯眼表示满足,愿意坐楼梯上给大家砸十斤核桃。

明楼背负太多,常有坚持不下去的念想。不过想想自己还是生意人,还有那么多钱,还有姐弟,又振奋精神憧憬起以后的日子了。

它日郊陶朱,烹鲈鳜,酌松醪,吟笔千篇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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