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6
暖淡的黄昏罩下来,跟随人进到门里,明镜一回家就气不顺。
茶几上搁了果盘,盛着自家置备、亲戚朋友送来的年货,一两件儿摆得细巧精致,飞皮儿的蛋黄酥、枣花饼,吃到这时候还没完。
明楼阿诚挨个溜出书房去,正听得明镜宛转悠扬的声音训斥人:
“……是要留到明年吗,自家人不也要吃?待客也不知道早摆出来,就这么可怜的一点,我看着都寒酸!”
阿玫站在角落冤枉得厉害,哀哀插一句嘴,“大小姐,外人来了咱家里,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矜矜持持的,谁敢坐下就吃糕点,盛在盘里做个形状,初一什么样儿初五就还什么样儿……若真论起来,客人统共还不及小少爷吃得多呢——”
过新年忙碌喜庆,明镜几乎忘了这茬,眼神扫过来,明台怯怯缩到沙发上将靠枕抱到前胸,仰头向大姐呲出嫩嫩的小牙尖,“大姐……明台没吃很多的……”
明楼也过来坐下,舒服地仰靠,含笑瞥了眼明台,跟着告状:
“大姐您不该怪别人,那些糕点明台看得紧着呢,每回有人来,要吃点东西了,咱们家小少爷就凶凶地瞪人家,就这样,谁还敢上手呀?”
明镜讶异地慢慢蹙起眉,“真是这样?”
没人替他帮腔说话,反而都在“诬告”,明台小脸一鼓,气得快哭了。阿诚自身也犯着事,生怕大姐问起银行来,忙不迭埋头盯着衣襟,不打算参与讨论。
“怎么不是,不信您亲自审他。”明楼心眼坏透,笑得毫不遮掩,“所以说明楼才是最乖的弟弟,任劳任怨的,您总看不见……”
明镜不说话了,站在客厅中央,眸子里浮起冰冷的霜,就那样转向明楼。
“呃……”明楼笑容未收,暗恨这句鲁莽,自己把舌头伸到齿间垫着,作势狠狠咬了一下以作惩罚,讨好地又瞧大姐。
昨日突然被一个电话叫回苏州,非出偶然。赶回去看,老家那边的工厂、铺子,竟都在门口悬了洋旗子,明镜怒冲冲突然察访,还来不及扯下去。问怎么回事,一径都说有大少爷授意了的,否则不敢擅自做这个主。
明镜气得险些没当场发作。好好的中国人,跳梁小丑似的挂什么彩旗!
明楼低声解释,这是为了防那些散兵游勇生事,之前听到消息,其余一些店面就有被溃军砸了抢了的,有了这个,他们不敢来闹。咱还是本分爱国的生意人,一时权宜,拉大旗扯虎皮呢。
招数是阴损了些,可的确管用,虽然脸面上格外不好看。明镜不知该幸还是该骂,指点着明楼胸口:等回家去再跟你算账!
诶。明楼乖乖应下,一路哄着大姐回来。
她这是还没查到销量上。明楼顾影自怜地跟着,暗自想。外国旗子做幌,倒是没人敢祸害,货却全囤在家里,卖不出去了。这顿糕点的邪火,焉知不是冲他发的呢。
明台正担心着,没注意大哥这个小动作。明楼看着小家伙大祸临头似的委屈神情,笑得更是欢欣。
“明台啊明台,不用大哥给你添油加醋,你小家伙已经甜得齁人了。”
“哼!”
明台耍横几秒,突然想起如今大姐也恼他,眼见又软了下去,郁闷地窝着。
明楼存心欺负他,故意问,“那还快不过来跟大哥大姐认错?说,你哪错了?”
明台哭腔都要被逼出来,像煎锅里的鱼似的将自己翻了个面,从沙发上跳起来,扑到明楼腿上趴着,将大哥的手拽到小屁股上放好,神来之笔地说:
“这儿错了!”
一道阳光陡然撕开口子照进屋里。变故来得突然,沉闷恐慌蓦地一扫而空,其余姐弟三人都在心里笑出了声来。
明镜叹了口气,也去一边坐下,端了茶喝。“阿诚呢?事做得怎么样。”
大哥小弟一齐看他,阿诚不好意思地红着脸,水滟滟的眼眸睁开,“大姐,阿诚没办好,不说啦,不敢再给您添堵……”
明楼不厚道地笑,简直不知道他的好心情所为何来。这下弟弟们没一个清白无辜的了,还真是应了那句法不责众的老话,局势越乱越安全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天晚了,外头淅沥沥的,画栋飞甍,透着黑漉的湿意。阿诚坐不住,悄悄逃开去再给兄姐泡壶热茶端来,瞧着大姐脸色,半跪在沙发前向杯中添水。明镜揪他耳朵一下,“都快睡觉的时辰,还灌我们喝!你这讨好人的手段,半点不高明。”
明台爬起来拍大哥的胸,咚咚响,冲大姐挤眉弄眼,“都是他教的……”
明镜将他们兄弟几人挨个儿打量一遍,当然需要挑一个出来立威。站起来信手指了明楼,臂弯伸给他,“跟我上楼去。”
明楼紧抿着嘴唇笑起来,掐着明台腋窝把小身子拖到脸前挡住,不肯。
……
但没过多久,就听得楼上若有若无的念白:“可有人看见于你?”然后捏细了嗓子——“并无一人知觉。”
明楼一人分饰两角,演得格外卖力:
“想我书房,乃是用功之所,焉能隐藏小娘子么!“
“奴到有个主意在此。”
“有何高见?”
“我有心与相公成其美事,但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
明楼如松如柏地定了几秒,又垮下架势,碰碰明镜的右肩,“大姐快说,意下如何?”
明镜正坐在梳妆台前卸去首饰,镜中看到明楼的身影,踩着台步在她身后滴溜溜打转,终于破颜一笑,回身拍了他背上一巴掌,“你就没个正经。”
后面的词并不接着唱,明楼一揖到地,“可算把大姐哄高兴了。”
苏州的事明镜并不认真与他计较。这兵荒马乱,他出面替她做得罪乡邻的事,还有什么不满呢。
想起来却又恼恨,“你想的什么下三滥法子!”
明楼慌忙拦下姐姐的纤手,轻柔地拿过来贴在自己脸颊,气音吹出楚楚动人的撒娇,“可不能使劲打我脸……”
下楼时候顺便从明台的房里捉出了阿诚,这孩子见了他就想躲,眼瞅着没躲过,嬉皮笑脸地跟进书房。
明楼例行敲打他,“钱没算好,法典的事弄明白了没?”
“强人所难……”阿诚偷偷鼓着腮帮子,见实在混赖不过,只好蔫巴着开口:“我们家的公债买了多年,以前银行算利是按农历的,后来施行公历啦,就少了好几个闰月,阿诚去跟人家打架,逼着讨要换历坑去的利钱,好不好——”
说得真好。明楼狠狠点着他的鼻尖,“你等我有空再收拾你!”
“咦,大哥今天没空?”事不都办完了么,阿诚奇道。说罢差点咬断舌头,这是凑的什么热闹。
明楼暂且丢开他。全家安抚过一圈,他理好衬衫外套,在门厅取了长柄雨伞,真的趁着夜色出去了。
硬撑着不肯打电话取消,明楼竖起大衣领子,急匆匆地在路上走。赴约晚了,迟到可不是好风度。斜雨疏风,绍兴路的某间咖啡馆前,终于看到了她。
曼春身披奢华的礼服,长裙曳地,站在那儿等。美不胜收的天幕下,璀璨的夜墨色撞上她胸口大片的莹白肌肤,又撞进明楼眼里。
奔波地忙了一整天,总算在末尾见着她,运气还不太坏。他长长叹息一声,弯起笑意,抖落一身的疲惫。她肯定是冷的,明楼一面走过去一面解下外衣,行云流水地罩在她身后,顺便将人圈到怀里,低头吻了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