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绯紫的斜阳施舍了些淡色余晖,柔柔铺在线装书上面,照亮了风骨劲拔的钢笔字轮廓。明楼伏案写着,听外面殷殷地诵了快两个时辰。
“……孝子之事亲也,居则致其敬,养则致、致其乐,病则致其忧……事亲者,居上不骄,为下不乱……三者不除,虽、虽日用三牲之养,犹为不孝也……咳、咳咳……”
从日头高照到西斜,阿诚就跪在客厅门口,扯嗓子大声喊着诵读典籍,每篇百遍,半分钟空隙都不准停。明镜盯着他,自己在沙发上端坐看账。间或抬头瞥一眼,就吓得阿诚再挺一挺背脊委屈跪直。那孩子嘶哑了嗓音,冷汗涔涔的,枯涩的读书声里渐渐夹杂着又急又惶愧的抽泣。
“背《教孝章》。”明镜抿了口茶水将杯子搁下,“大点声。”
阿诚膝盖疼得酸胀麻木,好像双腿被钉在了地毯上,腰背直也不是屈也不是,骨节喀喀响,不能有片刻安稳,折磨得他痛不欲生。
“是,大姐……“阿诚勉强压着泪意,深吸了口气,”真君曰:孝自性具,教为后起,世多不孝,皆因习移。意既罔觉,智又误用,圣人在上,惟教为急,教之之责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明镜要求的“朗声背诵”可不一般,非得案台摆的花瓶、墙上挂的画框,屋顶悬的吊灯都跟着共振才行。背书背得吵,整下午让人不得安宁。明台露个脑袋向客厅张望,又蹑手蹑脚退回去,悄悄闭紧了卧房的门。
阿诚又躬下腰去,咳得小脸激起了潮红,胸腔里拉风箱似的喘着,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。再抬起头泪盈盈的,“大姐……大姐饶了阿诚吧,阿诚受不了了……”吭哧着咳嗽两下,终于憋不住哭了。
阿诚跪着,视线便与明镜绣着腊梅的旗袍角平齐,茶几上摆着遥不可及的水,嘴唇舔了无数遍,几近干裂。
明镜身披居家的休闲罩衫,肩臂少了凌厉线条,威仪却半分不减。“不是出言不逊?我看你口才挺好,既喜欢古文,又爱辩,就一回过足了瘾。”
春风十里过境,柳絮全又痒又疼地塞进他的嗓子眼,好像越咳越多。阿诚不敢违抗,只好抹了眼泪,撑着又念百遍。
“再背《社学要略》。”明镜毫无怜惜。
“弘谋按社学之设,最有关于教化。故历代皆重其事……学中以长幼为先,序就齿数……一禁成群戏耍;二禁彼此相骂;三禁毁人笔墨书籍……犯者比读书加倍重责……”
阿诚哭着说,“大姐,阿诚后面忘了……”
“忘了?”
明镜气声如兰,阿诚把这两字听在耳中,简直余音绕梁,吓得两行眼泪滑落,小鼻尖一抽,慌忙鸵鸟一样埋下脑袋。
“哦。这篇就算是从故纸堆里挖出来的,忘了就忘了,我不为难你。”明镜温声细语,“道理是迂腐了些,但谨守礼仪规矩的做法,在咱们家,可不该过时。”
阿诚羞得抬不起头来。
“再背《弟子规》”
“是……”阿诚分外惨凄地咽下唾沫,“弟子规,圣人训;首孝悌,次谨信……”
这是他小时候读惯背熟的启蒙。年纪稍长后早看不上它,不屑再翻开,以为过目不忘的神通能跟他一辈子。而到今天阿诚却惊恐地发现,好多词句竟已记得模糊,他引以为傲的资本,并不如他想象的雄厚。果真学如逆水行舟,若不上进,便随波逐流飘远了。
颓唐堕落的铁箍勒紧了他的额头。阿诚有些晕,迷茫地吐字,“身有伤,贻亲忧;德有伤,贻亲羞……”背上痒痒爬过小虫子似的汗水,记不得文章还是别的什么,真伤脑筋。
总算磕磕巴巴念下来,明镜悠悠道:“说是长大了?原也没比小孩子强到哪去。“
跪在门口的小身影与明镜坐的沙发,中间隔着好大一段夕阳。明镜看这小家伙半分不倔强,软糯地窝在地毯上,正小声哭着用衣袖蹭鼻涕呢。这弟弟介于明楼与明台之间,惹事的时候像明楼,一挨罚,又降回明台去了。
姐姐的揶揄,阿诚没话可答,乖乖地跪稳再背,不敢怜惜肿痛的喉咙。所幸后面又流利起来,随着一遍遍重复,重新记在心里。
这一场好歹过完,阿诚紧张地揪心,不知大姐又要提出什么篇目为难他。难道要他背一段“紫薇郎对紫薇花”的《金瓶梅》不成?久不读书的他毫无底气了,深恨自己浪费了光阴去贪消遣。
“再背《家语》。”
“哪篇,大姐?”阿诚知道今日无论如何功课过不了关,愧疚地撒了谎,“嗯……大哥没有全教过……”
“《三恕》吧。”
阿诚想了好一会儿,迟疑开口:“孔子曰:君子有三恕,有君不能事,有臣而求其使,非恕也;有亲不能孝,有子而求其报,非恕也;有兄不能敬,有弟而求其顺,非恕也.士能明於三恕之本……”
开篇还好,至于后面进了什么鲁桓公的庙又与谁交谈,声音愈发小得没自信,颠三倒四起来。
“这篇也忘了?”明镜放下账册,翡翠坠子在耳边摇曳,饶有兴致地一挑眉,“起来,去把你大哥叫出来。我倒要好好问问明楼了,他这个先生是不是偷懒耍滑,白拿束脩——何以将我家阿诚,教出这副样子。”
这……是要像大哥问罪的架势?阿诚惊愕抬起头,圆眼睛里泪水流连不落,顾不得膝盖疼痛,艰难地挪了挪,“大姐!”
阿诚跪得小脸煞白,嘴唇颤悠悠的。总算下了莫大决心,“……是、是阿诚不长进,辜负大哥教诲,不怨大哥的……”说完真难过得要找个地缝藏起来了。
做人当仗义执言,何况……何况他还辨得清是非。做错事就该自己一肩扛了,怎么能连累无辜呢。虽然要他主动开口维护那讨厌的大哥,真是不情愿,别扭死了。
明楼恰好此时推门出来,听得一言半语。这情景似曾相识,明楼觉得又无奈又好笑。
“呦,大姐这是拿当初教训我的法子整治阿诚?成效怎样啊?”
明镜点点他,“你教得不好,我这里交待不过去。你说怎么办?”
“啊呀,那罪过可大了——”明楼似笑非笑瞟一眼阿诚,“明楼同罪,这小东西也不能轻饶。”
……
阿诚见明楼出来一直偷偷注视着他,跪也跪不住,满心希望大哥心有灵犀给求个情,谁知却是火上浇油来的……明着求恳的话又不好说出口,一颗心拧成麻花似的,难受透了。
明镜抚着旗袍站起身来。“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你自己领回去教训,下回再让我代劳,就连你一起!”
明楼谦逊弯着腰,“懂了——”阿诚以为明楼能来扶他,结果也没有,只好自己跌跌撞撞爬起来,一身的惨相。
这回在书房里,阿诚摊着小手,开尊口委屈叫了声“大哥”。
“出去,仍是不打。”
明楼讥讽的神情颇肖长姐,“你刚在客厅挺仗义。大哥还得投桃报李,感念你的恩德。”
阿诚呆愣半晌,被这姐弟俩搓弄得又快掉眼泪了,鼻子里发出软软的“哼”,扭身夺门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