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一年了

【楼诚】月圆之夜(下)


明楼懒得应付女人。甚至对曾与他纠葛痴缠过的丽人们,见面也只得一句寒暄:长高了啊。


阿诚在侧,颇不以为然。


他初来明家时像棵细瘦豆芽菜,小拳头一攥,还没蛋壳儿大。明镜忧虑,真怕养不好他。


小孩子原本贪睡,但明楼勤谨,常天不亮就起。阿诚又哪敢赖床,怯怯跟着爬起来,饭桌上迷迷糊糊咬嘴唇,瞪大眼睛,不能稍露渴睡的意思。


后来明楼察觉了,干脆也陪着阿诚不起,醒了姿容清爽,就靠坐床头读书,静静守着被窝。阿诚夜里拿小胳膊环着明楼脖子睡得香甜,早晨小头毛乱蓬蓬醒来,双眼皮还黏着睁不大开,小呆鹅似的看大哥深邃的冰泉眸子,墨剑般的眉。


黑夜的梦魇脆生生碎了,明楼仰靠着像阳光一样,清晨第一声鸟啼开始在窗外回荡。


那时候全家明楼最漂亮。之后弟弟们长大明镜便嫌他:就你生得丑,多饮茶少喝咖啡罢。


自从睡得足了,姐弟俩渐渐从那小脸蛋上看出俊俏来。阿诚灵动活泼,又乖又懂事,明楼养熟了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家伙,格外自豪。永安百货公司的儿童西服小套装三四元一件,隔三岔五买,走马灯似的换,打扮得比女孩都精致。


阿诚不挑不拣好养活,小衣服攒了一摞,围巾帽子各种配饰不一而足,衣柜塞得满当当。明楼要他穿硬挺小翻领搭丝绸灯笼裤,阿诚也腼腆换上,乖乖出来给大家展示。明镜笑明楼的促狭,她偶尔从生意里抽身出来,倒也满意颔首:明楼养孩子不糙。


可不久又发现不对劲,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上楼梯一瘸一拐的。


晚间睡觉前,照例要从教过的古诗里抽背一首。背得好了大哥就奖励一个童话故事;若是磕磕绊绊,明楼就会半严厉半宠爱地揍他小屁股,不仅没有故事听,还要重新背诗了。


然而那晚阿诚没等到故事。明楼冷着脸站在床前,将他瘦瘦的小脚丫从被窝里揪出来,手里握着薄木条轻轻抽打了几下。


小阿诚眼泪汪汪。明楼浓眉皱成一线,“鞋子小了为什么不跟大哥说!”


……


后来阿诚审美日渐成熟,再穿衣服有了自己主见,只拣漂亮的,也懂得拒绝大哥红袄绿裤的逗弄了。


当年阿诚不过十余岁,便已颇韵小小开的风姿。


……


小时候明楼背他抱他,阿诚又幸福又惶然不敢受,总盼想快快长大有一日能与大哥并肩偕行,小树苗要钻出脑袋闻一闻蓝天白云的味道。


他努力长啊长,好容易快跟大哥一般高了,大哥他……又胖了。


……


……


长成以后阿诚身形颀长修直,气质高贵。那张脸更是精美如雕刻,在巴黎读大学处处受女孩子追捧,不需赘述。少年英俊,美人如花隔云端,美得不可一世。


在南京暴露被捕的时候,他莫名想起一句“红颜弹指老”。那一次他险些不能轰轰烈烈死去,而委顿摧折在魔窟里。


他被双臂反绑吊在刑架上,烧灼的铁针刺进指甲,每日一轮噩梦般的鞭打,陈海水直泼上来。


奄奄一息,体无完肤。鞭子仿佛剥离了他新赋的灵魂,扯开童年虐待毒打血淋淋的伤口,他不再崭新骄傲,一切又跌回肮脏。明家养花养牡丹,短短几个日夜毁得殆尽。


阿诚早想到会有这么一日。惨绝人寰的疼痛使人狼狈,几度昏厥,他很想弃绝所有,惨叫嚎哭,甚至吐露一些能使他远离地狱的事情。


可是他有凌霜傲雪的尊严,深刻在骨子里,注定不是委于淤泥的宿命。明楼教他抬头挺胸向人问好,说,阿诚很漂亮,人人都喜欢你呢。


孟子曰,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


大哥看着他呢。


这是一间浸透黑暗的暖房。那株微笑的向日葵惨然垂下头颅,伤痕累累。

 




层云被流火烧透,成块成块陨落。映着翠竹的窗畔细雨泠然,斜着濡湿帘幕,撇出长长长长的雨丝。这些景色极遥远,极遥远,眨眨眼就换了一个,万花筒似的总不停歇。


幼年小小的阿诚合拢双膝,端端跪坐在明楼对面。瞌睡虫在他鼻端奋力拱啊拱,清香袅袅从炉中钻出来,几案上仔细摆着紫砂壶与汝窑杯,一罐新茶。


沸水咕嘟嘟注入,打着旋烫洗茶杯。一个又一个,永无止歇。同一拨水一会儿倒在壶里一会儿倾在碗里,不知什么时候又掺了些茶叶进去,蒸散着奇异诱人的香。那声音是怎样催人昏昏欲睡啊,小阿诚费力睁着眼睛,怕泡好的茶递到他手里还不能回过神儿。


趁明楼不注意,阿诚悄悄躬下脊背缩成了小虾米:肚子又饿了。


茶不好喝。他分外想念饭碗里一粒粒饱满的米,有菜有肉的餐桌。晕乎乎地看千姿百态的茶叶在杯中起舞了,水青碧澄澈,可看起来不像能填饱肚子的模样啊。


这情景稀松平常。大哥教他很多很多东西,这一次仿佛总不能集中精神。嗯,什么时候胆子这般大了,敢在大哥眼皮底下偷懒打盹?可阿诚就是很想睡,如果放肆地跪着一歪,整个世界都会陪他躺下入睡吧。


明楼教他读元稹的诗:茶。香叶,嫩芽。慕诗客,爱僧家。碾雕白玉,罗织红纱。铫煎黄蕊色,碗转曲尘花。夜后邀陪明月,晨前独对朝霞。洗尽古今人不倦,将知醉后岂堪夸。


阿诚迷迷糊糊跟着念。午后窗外的太阳是在汗流浃背吗,还是清晨的风不知疲倦地与树叶捉迷藏。又或者,黑夜已经掐弯了月亮,那玉钩真像卧房的门把手啊。


不然,怎么能这样困倦……


一杯冷冷泛香的茶真的落在他小手里。


“学会了吗?”


大哥又来考较功课了,好烦。阿诚迷惘地抬起头,那个流程真是一点没弄明白,他可是兄姐骄傲的乖学生呢,聪明勤奋,成绩好得像别人家的孩子,咦,他是谁家的孩子?


……


……


阿诚汗透重衣,剧痛使他没一刻睡得安稳,无意识地在明楼的手臂上掐出深深浅浅的月牙儿。


明楼一直陪在床边,轻叹,“这一觉可睡得太久了。”


去年政府颁布《统一缉私办法》,将税警总团重新编制,明楼不知从中使了什么通天手段,贼喊捉贼地将他的身份由资敌分子硬转成效忠党国的先锋,所以他又光明正大地醒了,活在这世间。


南京新竖了座“还都纪念塔”,窗外的吵吵嚷嚷正是民众集会的动静,嘶嘶的喇叭里传出声音。据说出于安全因素考虑,汪先生不会亲自到新街口广场演说了。


阿诚费力张开嘴唇,“是不是不用刺杀了?”


“是,”明楼很无奈,“怎么一睁眼就说这话,先顾着你自己吧。”


临街的住宅很是通透,大哥在身旁很安心。阿诚抿嘴笑笑,就像小时候每回受了委屈抑或挨了打哭着睡去,第二天醒来事情都解决了,不再需要他操心。


只是这床不很熟悉。他昏迷再醒来,记忆被斩断一截,很多东西不能续,这让人有些惶恐。


“大哥,你说能不能调一种味道永远不散的香?”


“永远不散,那还了得。想要什么味?”


“咱们家里,你那个床的松柏清香。”


(完)


评论(26)
热度(187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